“他喜欢齐静春每次与自己一起远游名山大川，喝酒之后就会登高作赋，会让人觉得，山岳再高，千丈万丈，也高不过此人的学问！”
一
星星暗淡，若隐若现。
冷月无声，声在书间。
春深夜蛰醒，早早响起了虫鸣。
屋前石阶上，一溜坐着仨人。
隔门屋里，故纸堆中，偶尔传出来少年啜泣。
老秀才唉声叹气。
屋顶垂下来两条腿，晃荡晃荡，脚趾夹着草鞋依稀可见，戴斗笠的汉子不时敬葫芦月亮，月儿弯弯，他自顾饮酒。
老秀才翻了个白眼儿，又长长叹口气。
三人淹没在阴影里，老秀才身侧的魁梧身影沉默不语，另一侧一只眼圈乌青的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极亮，仍透着光落在青石铺就的小巷。
小巷被月辉割去半条，一只碗口大小的蛤蟆途经不完，蛤蟆老迈臃肿，粗糙干燥的土黄皮肤上杂着黑斑，蹦跳不起，只得缓慢爬出阴影，时不时还能吞吃几只凹凸石缝间同样爬过的虫蛾，它在月光下驻足稍许，红目幽幽溢着黏迹，后面一袭白衣背着手，亦步亦趋。
于是老蛤蟆反复途经。
老秀才终于站起身，拍开阿良的脚，扒着门缝往里瞅，又不敢推门，只得轻扣两声，半晌才开口：“小齐呀，善不善在身，人能群，斗者自以为是，听先生的，别跟这个姓左的一般见识。”
虫鸣也止。
老秀才清清嗓子，试探问道：“那先生答应你，就这一次？”
屋顶汉子灌了口酒，哈哈大笑，“能群能群，那不得一起去，行上万里路，登个比你家先生登过更高的山。”
老秀才梗着脖子，还是说道：“小齐，咱去就去，读书没有先生多，怨你，学问没有先生大，如你所言，多读些，多读几遍就是了，不能一步登天，可要是还没登过比先生登过更高的山，不能怨先生。”
门开了。
老秀才喜笑颜开，大袖里摸了半天，只剩碎银，区区五两。
阿良跳下来，握剑拍着背走远，悠悠提醒：
“江湖不平路不好走，不得每人五两哇。”
老秀才跳脚，一巴掌拍在大徒弟的后脑勺上，嚷嚷道：“金蟾不衔，驱之别院，驱之别院……”
二
少年坐在井栏上。
阿良蹲下身给他揉捏着脚腕，疼得他呲牙咧嘴。
师兄老神在在，齐静春幸灾乐祸。
“阿良，君倩师兄怎么不来？”
“嫌慢，嫌低，省钱。”
“哦。”
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饥疲加身。
村落里渐起炊烟，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等着尝缕饭香。
吱呀一声，临近的小院开柴门，走出一位老妇人，背后枣树佝偻，她身着粗布短褐，靛色，鬓角染霜，拎个手柄光滑的木桶，身后牵着个约摸有三四岁的孩童，大手小手如老松桑寄，孩童又拖着个水瓢。
老妇人走近水井，浑浊眼眸扫过几人笑了声，“拔桶凉水。”手上却是利落，短钩一挂，提了桶水出来。
水井很浅，石头脱落使得井壁凹凸，湿润的青苔蔓延出来，浮着跃动的光斑，井水澄澈，井中左右破碎又聚拢。
她取过水瓢泼水洗净，舀了半瓢水递给孩童，把剩下半桶水泼在空地上，扬起微尘很快消散，不似干土味长久。
她又打了桶水。
孩童却吃力地将水瓢举过头顶，捧在了左右面前，小手有些颤抖，水打湿了他细棉布的衣袖前襟。
奶声奶气，“痛了喝水，喝水不痛。”
左右慌忙接过。
一口清洌。
肚子却叫得不合时宜。
好像打输了架，觉得打输架也不过如此了。
他不像某人只会眼巴巴。
于是某人眼巴巴，蹭了顿饭。
老妇人不算爽朗。
不算饱腹登山。
三
已经记不清，第几次登山。
远游又远游，还未曾厌倦。
只是听齐静春骚话连篇，黑白倒颠，气的牙根儿痒痒。
可听他扯皮没完，偏又有种可以不用讲道理，出拳问剑的快感。
讲道理，不口渴吗？
少年登山，姿意华年。
挺好的。
要是不被淋成落汤鸡的话。
真以为人人都是师兄啊。
四
登山赋
岁丙辰秋，师命登山。
先生慷慨，行万里路，每人银五两以做盘资，不够花者，盖因师兄左右之清高，不肯跪街乞讨，生无本万利之财，阿良小气又抠门，不肯江湖救急行侠仗义也，有酒盈壶，不与袍泽共饮，岂不辜负美酒？
漫言九千里，经春历夏，平野无垠，其阔远迈高山，村镇群族，散落其间，城廓都闾，渐次迎欢，草坡荒冢，不可以数。酷暑熬煎，行路靡靡，所闻听感，农作于田，工徒与木，贩夫走卒，舞榭勾栏，仕官富贾，更有非凡之人，仙人精魅，妖怪神鬼，走兽呜咽，无不饥肠辘辘。
视人犹己，肺肝决然，观人饕餮，不可充饥。于是口腹之欲，读书不能胜也，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夕死道中，饥渴而已。
幸至山阴，仰望钟神，追鹰凫兔，左右崴脚。小村炊烟正饭时，村妪观其涕泗横流，实在嫌弃，然我与师兄秉礼相求，才勉赐饭食，闻其家道寻常，倒也唏嘘，饭食三两碗，井水甘甜，一样充饥，不知树上红枣滋味如何，只称未熟而已。
中极天阴，山名太虚。朝行昏色，午透明光。是游人于青葱，成仙路而短径。或奔豕突，或莫攀越，山界高耸，万载凝谑。是绝巘于天扉，望凤鸾栖木上，于是或喜或悲，东西崔嵬，左右顾盼，不得他途。问同游者，师兄振衣，爱搭不理，阿良拍剑，懒做他述，从容而登，怕见春残，秋山青山凋零山，相识未可四季逢春山。
天垂气象，地育真灵，何不感时伤怀？
雾霭伴生，星斗临者，从来攀登未矣。
层峦闭塞，散疏其间，直此孤高，更无绝地。登临几许，天地神工往替，臣属庞若，飞戈迷行，犬野环山，秋风过净。冉竭不穷，翠竹生于石丛，凌绝不漱，寒酥韧发清渚。遍寻清溪，秀柏虬于崖壁，青山不侯，满目朔望星斗。
夫明月者，百代之光，历兴发之由来，恒无穷之史书，夺杯问之，惜无所应，他乡玉辉照陶坛，却不妨左右偷袭，笑小子跛脚，安敢蹦跳？
山递绝顶，冻雪没膝，挣扎于冰刃锋，滚伏于庞灵璧，过云越逾，不解书山。
昔天庭共主，勿忘天间，神灵陨落，气象凋残，披甲水火不容，执剑雨落人间，谁与谁争天庭，道统目之境外。余而今你我能知者，星斗随旋，日月为邻，此风常行，无无太空，抬首瞰天，远望惶惶蝼蚁聚拢烟雨，静观丝丝缕缕雾散云起，忽而惊雷乍起疾风速速，秋日异也，骤雨终暮不尽人意，饮尽天地终有不汲。
神魂晚归，山间雨望之无邪，河边鱼请之委婉，又笑登山者，步不足以停行，步不能稳指向更高处而后邀渎，只谓不通矣，不得稍便宜。
古语曾言天行健，而今道尊几孩子？
是以山风拂足，扇袖甩水，徐行徐行，或动或止，或增或减，或魄或灵，无一不负，落汤在雪野交际，伤寒于清风愁绪，云销雨去，明月能否只照明天，当下躺卧又不得，望尽前路登攀异，再说慷慨同求，愤懑谁忆，故谓同游，赖以师命而已。
同游者：左右，阿良，崔巉瀺。
于是湿湿漉漉，不在一衣。
乃赋言曰：
岁丙辰之中秋兮，从吾友乎登山。
观乎苍翠而惊涛兮，龙势断而巍延。
剑仙斧柘之辟易兮，问阿良之改迁。
云霭生息蒸腾兮，岂不知入九天。
曰太虚之胜境兮，浮蜉蝣书华篇。
剑指书云开散兮，天舒清以张卷。
问乌有而其实否，唯左右嗤而哂。
亦樽樽不为意乎，师兄倾酒以道伸。
仰望神灵聚齐上兮，问寓言以开天。
几长生何故陨兮，神躯积于辰寰。
故无错之凭恃兮，何造人以为难。
即顺道以驰骋兮，何豢养其逆顽。
故尔言辞凿凿，以渔以桑，得乘灵窍，行何丧丧，故道以左，登山为长，饱腹恬恬，饥肠谁养，师兄凌然，先生莫呛，攀徙绝巘，在少年郎。
世人笑我以狂诞兮，谓我行不掩言。
但夺阿良之拍坛兮，亦乘兴罢狺谈。
幸得入此画卷兮，何曾愧临书山。
非血墨渲此秋景也，悲古今之叹惋。
忆石火以刀种兮，别人泥以相依。
争生居之食邑兮，陷生杀以流离。
去凡俗之饲饮兮，仰天地之鼻息。
扶心灯燃身火兮，敬神鬼之陆离。
怨溺嗔痴之纵欲兮，竞争相以为继。
何求清净之慎独兮，或逃禅以免祭。
一问吾之所求兮，来吾行夫直道。
然先贤亦何求兮，曾登天以击诰。
昔渺渺于渊海兮，浮虔虔之螟蚁。
陨大日于尘丘兮，略焦土之珠滴。
昊昊神灵观天地兮，十世虫鱼不以意。
却惭愧为平壤兮，生微茫之灵犀。
料飘忽之烛火兮，势扶摇与天齐。
于是灯烛映天，星河落地，术法烟云，神灵如雨，水火崩摧，往事而已，皓首苍然，青丝几许，披肩执锐，兵祸始起，共斩徒劳，分赃未矣。
夫人之生也嘤嘤兮，人之死也默默。
犹丛洞间之小兽兮，岂又加之善恶？
谕蹒跚其无欲兮，强赋之必无错。
笑儒家之四端兮，老头闭口人之初。
故道玄之谶言兮，受五味之杂毒。
亦释家之偈语兮，染三千之因果。
闻初啼之稚婴兮，其无感于饥渴？
谁明鉴鉴之善恶兮，谁观道道之修何？
如丝绢于渲染兮，似雪纸无新墨。
肖先生之于孟柯兮，同道亦争如水火。
放言万物之大我兮，笑也神灵之寥落。
彼亦开新非肖昨兮，教化生灵之万我。
无我无常无般若兮，此番自由谁得？
叹世间往往之事兮，犹不及与有过。
教生灵无不可化兮，非众生之从我。
是故览古观今，尸人高坐，肆内妄外，心魔天魔，轮回不脱，幽冥隐没，人间帝王，庙中香火，异族倾轧，伐戈战祸，于田垄上，纵横阡陌，苍生黔首，荒草稻禾，圣人执锄，收割间或，尔仰庇佑，苍生知我。
感念天地之生育兮，皈依人间之教化。
识察人性之幽微兮，怎不惊心而改度。
尔何疑善恶神魔妖灵怪兮，我与己周旋久。
世纷乱与争争兮，为此泪抛恐无由。
与圣贤之决绝兮，不意我俗凡何甘。
叹天宫之高远兮，哀攀盘之多艰。
盖人性之薪火兮，可得众以动天。
或曰道与理以势倾轧兮，行难但悲天行健。
曾观沧海星辰之浩瀚兮，回望来路之炊烟。
老妪邀我于井落兮，稚子舀水以捧甘。
老汉拾柴行路远兮，汉子姑娘碌河田。
正是禾谷将实满兮，忧心地旱愿天炎。
村口岐窄少行客兮，古井青苔沁暑间。
枣荫适午睡黄犬兮，枣枝垂颈子红圈。
茅屋竹案朽神龛兮，泥塑神仙从来观。
旧仓丰年粮未添兮，踌躇不敢问加餐。
相约归路莫绕远兮，昨夜月晕正风天。
读书千章万卷兮，曾学做君子圣贤。
步登世间高山兮，今行过烟火人间。
途路万千，是以登山。幽林之畔，渚清咚泉，皑皑山巅，涧落石间。累翠积岩，淘浪滑圆，藓藻附添，飞赭流丹。层出秋灌，杂叶尽染，枯草芳枝，焦褐焰鲜。腐骨之土，化髓之岩，灰烁砾尘，冰雪落纤。逐林间雾，往来洞穿，追萦绕霭，异象无端，步经云山，云披山肩，从至山巅，日坠海天，下望残阳，影融身前，似倒悬望天，月隐鬓间矣。
日既沉没兮，月翔长天。
阿良邀之以美酒兮，左右偷袭凭手贱。
三杯两盏兮，已醺醺然。
摘下圆月盛菜盘兮，捞取云海水中仙。
不知蔽月之云丝兮，滋味咸淡？
想来山风之箕星兮，可饱腹焉。
独师兄仰观与俯察兮，负手而凌然。
不料只云片雨骤至兮，亦抱头鼠窜。
聚惧震霆启寐兮，散也何处遮掩。
天妒吾等狂士兮，施雨落谕剑仙。
又疑深心错付兮，云即销而雨散。
只剩落汤之衣衫兮，领剑之谪仙。
昨夜之忧明天兮，但留今之洒然。
众皆大笑望天，师兄亦展颜，拂袖如鞭，乘兴下山，吟语畅然，不见一斑：
或也明日霁，雨夜万古淋。
是以落笔曾登山，犹湆湆然。
卒曰：
太虚之渺渺兮，圣仙之所逃兮，孤峰之矫矫兮，斗辰之歇脚兮，登山之放笑兮，云披之飘摇兮，光阴之轻舀兮，人间之行到兮，吾辈之登高兮，天上本应俯照，醇酒与佳肴兮，得乎殊途同道。无此人间烟火，却如云水月，山肩星，镜中仙，露骨兽，自视非人？其长生不朽，逍遥山海，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已是异类矣。
五
剑仙浮海。
男人睁开双眸，愣怔良久。
为何会神思不宁，异梦暗生。
他望向东方。
昔有龙泉开卷去，一跃青天水在瓶。
从来没有一个稍好稍好的消息传来。
沧海也小，浪头涟漪般扩远拍岸，天地无声，唯余默然。
小齐没有登过那么高的高山。
师弟没有写过那么离经叛道的词句。
不像阿良。
他只是想不出来侠义恩仇的江湖快马。
少年带酒冲山雨。
不过顾左右而言他。
——上了几次天台，笔力不够，不伦不类的，包涵。
——灵感还是“引”左右的一段，加上句“少年带酒冲山雨。”
追更追动画，等待总是无聊的，那就找点儿乐子。
——个人扯皮，不喜勿喷。
来源丨纵横圈子
作者：我曾雪中唤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