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同人丨番外之末法

天穹低垂,青绸玄纱,漫天星辰织光抖落。

荒盖四野,白草茫茫,风啸又是波涛。

灰白与墨色相接,泽上旧舟吱呀,舟子只顾摇橹,舟沿绳网堆叠,似是独自夜渔。

一人撑舟,二人舟头并肩,两袭青衫,气象各异。

暮色纵横,如近岸百草枯搞。

反相辉映,如坠夜骄阳中天。

枯槁儒生笑问:“幼时张目对日,如今习惯夜间行走,日下赶路怎么抬得起头来?”

有问无答。

他又问道:“看得见书里的大同盛世吗?”

中年文士摇头道:“看不见。”

“真是神明无用,圣人贼首?”

不是不答,只是不言。

舟陷乌沼,橹棹搅动污泥噗嗤作响,三人如蹈虚舟,充耳不闻。

儒生继续问道:“那么大道之行……”

中年文士眼神冰冷,打断道:“与你何干?”

形销骨立、身形佝偻的儒生蓦然放声大笑,他一手负后,一手伸掌向前虚握,仿佛攥紧这天星斗,他自答道:“好一个与我何干,故不得不言末法。”

“唯人心如泽,如此拖泥带水,登高登天,为妖为神,依旧看不清?”

“可愿小赌一场?不赌什么希望、失望、绝望分量,是非成败已无甚意义,就赌这最没意思的‘意义’二字,如何?”

中年文士面无表情,终于点头道:“可。”

“鞋还在地上踩着,那就走一遭吧。”

“冬天是冷。”

恍若梦醒,残舟困于泥沼动弹不得。

舟子放下橹柄,枯井般的眼眸迷茫望着。

有人说舟子水鸟两同梦,同梦亦同命。

星野之下,忽忽忧患里,苍老腔调扯起苍老的歌谣:

“此泽涸矣,鱼鳅何依?

鱼鳅尽矣,渔人何依?”

尾音拖的极长,似天地间干涸泊泽的叹息。

沉舟。

舟中何人?

陈周。

天气尚寒,夜谷清静。

红烛摇曳,烛泪溢流,堆叠的烛花花瓣痕迹蜿蜒回转如山中羊肠小道。

小鼠精蹲在石阶上,木矛放在身边,就着烛光捧读。

一页能看上许久,新书他舍不得勾画,便夹些割裁方正的草纸,遇到疑问或实在精彩的地方就取出极细的炭丝,呵口气勾勒几笔蚯蚓行迹,攒着回头再看再想,读书不算多,道理还没打架。

『天下为公。极好极好。

鳏寡孤独。O字不识得。

大道既隐。跑哪里去了?还回来吗?』

小鼠精有些担心蜡烛能不能燃到天亮。

世道好像好了一些,物件贵了一些,但掌柜的给的多了一些,经年累月,自己攒的书也就多了一些。

红烛是小鼠精白天里去摇曳河往北走的市井城镇,在那书房林立的郡县城市里买的!

他听那里的人说夜里点了可以祈福。

他还给自家老祖带了坛酒水,自己藏了一小坛,老祖喝醉了酒,闹腾很晚才睡。

小鼠精偷偷记下,下次见到剑仙老爷,自己一定要少喝一些酒,不知道剑仙老爷,有没有变成更厉害的剑仙老爷。

他还给前些天入门的师弟带了根极直的木棍,等老祖得闲了再削成一根木矛,自己这根先给他,用久的不吃手。

小鼠精合上书站起身,眉睫结霜,眨眼一片朦胧。

山的外面是新年,山外人都在守夜。

都越来越好,都平平安安,都能再见。

烛火还亮,祈愿不算太晚。

他晃晃脑袋,瘦竿儿影子拉长在阶上。

如那世风里的一杆竹。

也是摇曳,也有其节。

落魄山别院中,貂帽少女将小陌堵在墙角,例行上下其手,无奈被死死防住,正在拉扯,门外忽然有人捏着嗓子一声尖叫,零碎的脚步跑远,不消片刻,门缝窗间,便挤满了眼睛脑袋。

更有一袭白衣,一个纵身身形倒转,脚勾屋檐倒垂下来。

“倒挂金钩!”

大袖忽闪像一只翻飞的虫蛾,无数瓜子四散落入众人手中。

“好一手天女散花!”解说的人似乎意犹未尽。

谢狗悻悻收回爪子,恶狠狠开口:“奉山主号令,严刑拷问,曾见那位,既然陌生,从哪看出的眼神温柔?”

“好!”众人起哄。

小陌无奈道:“不记得了。神人在地,逡巡人间,只剩当时感觉难以磨灭,有一问答,身在天上,如何能一登再登?”

“你白景过去,人身在天俯瞰人间,又是何种眼神?”

谢狗不甘心问道:“那我又是什么眼神?”

小莫无语睨她。

“生吞活剥。”

谢狗闻言又是伸手乱舞,被小陌一手掌心抵住额头,另只手轻轻摘下她还在捂着貂皮帽。

他突然低头柔声问道:“热不热?”

少女突然红了脸。

红了眼。

山主堂前,早有总舵主秘术传音于右护法,右护法但听得一句,便大步流星跑进堂内,一五一十禀报于山主,告辞再探。

来来回回,还得跨那门槛,右护法跑的气喘吁吁。

山主大人叹口气,只得牵过小米粒,一同走出门去,免得她一直奔跑。

温柔的烙印赐予何人,

他的下天是自我流放?

听到后来,他远望层叠春山含翠沉默不语。

我有所念人,还在远远乡。

小米粒皱着两条疏淡的眉毛抬头看他。

好人山主眼神也是温柔啊。

三月十三,晴和日丽。

好人山主又在思念山主夫人,眼神温柔。

——周米粒《天文日记》节选

“落魄山别院,风光无限,令人眼馋心满。”

——白景《山水游记》节选

老观主身形骤然坠下,脚踏实地却无半分声响,从袖中取出熟宣纸卷,轻轻抖腕,纸卷浮空徐徐展开,又持麈尾一扇,一团墨绿色的浓郁水运剥落,撞在石井栏侧面,神意流转,缓缓凝结成三字,因渗入而浅淡,旧井新墨,仿佛可以随意擦除。

失了神意的字卷又收入袖中。

与此同时,藕花福地南苑国的心相寺内,正午时分,云涌积云,晨钟悬绳崩断,悄无声息碎裂一地,气机牵引暮鼓骤响,如闷雷滚滚,神人擂之。

寺内大小僧人走出大殿,抬眼望去,丝丝缕缕电光积蓄,仿佛下一刻就要当头劈下。

又有莲花虚影自地而生,瞬间绽放,包裹劫云如冰雪消融。

大小僧人见此佛迹齐呼佛号,就地盘坐诵经。

有一老僧,曾与少年郎于此讲法论道。

他曾言道,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他曾见世界如莲华。

映在井中,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字写的有点儿力道,可以解痒。”

“人间无小事,可天大的大事呢?”

你又如何见道。

光阴长河。

星辰顺道而驰,虚灵逆流而上。

始与终,因与果在时空中的无数涓流拉长,纠缠交织,汇聚成漩涡暗流,拖起长长的光阴尾巴,流前折返吞噬,又被大浪潮头裹挟奔涌。

岂止亿兆、连绵不绝,存在的银色“实质”之物随波逐流,心念残照、灵气充塞,争渡的各色鱼龙沉跃翻飞。

投映船渡,大道蹉磨,新旧淘尽毁与枯。

这虚实之间,巨大的柏舟挤浪前行。

金袍披发的女子立在船头,舟行极远,终以搁浅停泊。

神道崩摧,仿佛岸如荒漠,此界河水“灵明”磨灭,被同化瓜分入不可知。

人无感识,世界为何?

不可知。

为何化外天魔被修士说成水患?

虚实相间,此心泛滥。

舍弃的“人”,可以被“非人”看见。

灵气为何?

剥去物的外衣,“看见”质的本源。

谁让“看见”,何以穷竭?

此尽头矣。

火神摊开手掌,大道汪洋,世界一掬。

有火焰摇曳而起,大放光明,似金阳坠地,煮海焚江。

她点燃一座神道余烬的烽燧。

人间修士,皆仰大日。

她粹然的眼眸回望。

过去扑面,未来不远。

可知世界为何?

神灵尸骸。

一团活火。

日高天炎,燥土扬尘。

许久未下雨,曲折的河道截流,出落成一汪汪分隔的池洼,裸露的河床上满是找寻痕迹,风干荇藻地皮揭去,乌黑淤泥翻出,弥着浓淡的腐腥。

坑洼死水翻滚浑浊,青黄色浮藻气泡堆沫,鱼篓堆在一旁,两个孩童蹲在一块儿清洗着手脚,白皙手掌洗净,指甲缝里青褐色揉搓不掉,一孩童伸掌在鼻前嗅了嗅,侧脸吐舌做呕吐状。

哗啦一下,水面钻出个更为瘦高、赤条条的少年,呸呸吐几声,怀里抱的东西丢向岸边,咧嘴笑道:“逮到了。”

俩孩童凑到跟前摊开卷作一团的犊鼻裈,中间裹着只巴掌大的团鱼,飞快挥舞四肢欲要逃离,俩人慌忙又按住。

瘦高少年抽脚上岸,弯腰拍掉小腿上粘黏的水蛭爬虫,得意道:“本大爷出马,一个顶俩,怎么样服不服?”

俩孩童摇头如拨浪鼓。

少年眯眼威胁道:“这王八还想不想要了?”

两孩童又点头如蒜捣。

把两人拽起来,他又问道:“那你们服不服?”

依旧摇头。

少年无奈扶额。

缺颗门牙的孩童指指天空,含糊道:“我阿婆说,山里天上有仙人,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飞过世人世间,你要是也能飞,我们就服你。”另一个孩童也随声附和,“对呀对呀。”

少年闻言用力挥了下手臂,嗤笑道:“会飞的应该叫鸟人,不该叫人仙,人能会飞?你们见过吗?信不了一点儿。”

河岸之外,仙人俯瞰,平整的不规则色块聚合成一望无际的辽阔乡野,落在平地,从不见山。

少年竖根中指在两人眼前晃了晃,认真道:“本大爷改主意了,现在想要团鱼,得拿你们今天捉到的所有河货来换,少一条都不行!”

两个孩童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交换,凑到一旁叽叽咕咕商量起来。

少年似失了兴致,拎起团鱼与短裤,大步离开,“你们别后悔啊。”

只是听到身后匆忙追赶的脚步声,少年抿嘴偷笑。

午后。

终究没能吃上油炸小泥鳅,却得了顿竹板炒肉的少年趴在里屋草席上,呲牙咧嘴揉着屁股。

外间爹娘好像还在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神仙挨打疼吗?

少年眼神飘忽,幻想着某天能带他两个小弟打一顿试试。

外间争吵声渐止。

妇人眼圈红肿坐在一旁,胸脯起伏不定,显然余怒未消,汉子朝门蹲着,双手使劲挠着胡乱扎起的头发。

里间传来少年轻微的呼噜声,妇人伸腿踹了汉子一脚,没好气儿道:“滚起来。”

汉子沉默起身,只是伸眼看她。

妇人幽幽叹息一声,起身道:“先这样,去仓里粜些粮拉送去前头吧。至于添几分银钱,人家自有姊妹堂表,暂不用你争个头名孝子。”

“好嘞。”

人的良知好像心底的压舱磐石,不动而定,动便日渐消磨。

可貌似太平日子,柴米油盐,一文两文,物货见天涨,粮价年年落,整日耕织讨食,求个温饱而已,至渐渐入不敷出。

百姓怕遇无常世事,仓里挤不出余粮来,邻里他人帮衬,一时急雨,终非长久之计。

能靠什么?靠天靠时运?

可命苦的总无时运,贫贱人家百事哀。

下晌的天气闷热,少年折腾睡不安稳。

手上还沾着味儿,倒也没有噩梦做。

那两个孩童追上他,愿意交换他的团鱼,说这更好补身体。

手忙脚乱地帮他们塞进鱼篓后,讲话漏风的孩童,最后跟他笑眯眯解释道:“见过的,见过的,昨儿太阳打金花,好家伙呼呼好大风,俺爹一下子就飞上了天……”

趴地峰上,大云低垂。

张山峰盘坐蒲团,热风拂面,真武铜剑横膝。旧日山景,奇峰崛出。

老真人立在一旁捧坛畅饮。

酒至尽兴时,涨红脸拍坛邀对。

醺醺笑道:“无人会我登临意,饮尽残篇须斗酒。”

又是仰面躺倒,指天笑骂一些醉后言语。

“我眯眼看云遮日,日**如何看我?求道几千载,勿数生死间,一了百了不怕被骂死,雷,去!水,去!火也去!去去去都去,去TMD!”

老真人醉倒之前,努力睁眼看看自己的好徒弟,含糊呢喃道:“风行天上,以待下地之时,小徒弟不要急呦,天道阙缺人道何余?长不长生境界何用?道统道统后人行去……”

“有火兴燧,天下涸泽,明日怕都是些平地山峰了,刺破老天,真正自由的高峰……”

“修道哪争三五文,一贫如洗加吾身,少年郎没脸没钱走江湖,这师父当的,不骂不得行……”

“先看咱那陈小兄弟……”

人生虑千载,睡也惜无忧。

张山峰轻抚横膝剑,其鸣铮铮然。

年岁不小,道剑无成,还得咱的好兄弟长脸。

隐官。剑开托月山。独凿蛮荒阵。诛降万代妖。

国师。飞升合道图。书文于青天。人神天地通。

剑仙。剑开白玉京。斩杀真无敌。山巅称武祖。

每一件壮举,仅听说就让人热血沸腾与有荣焉,张山峰脸上满是笑意,眼眸中却蓄满怀念。

或许少年相识同游,如初习饮新酒,辛辣酸甜,呛入口中,天地一杯宽,同游者醉人。时移世转,每酿曾经藏入光阴,偶尔心坛倒出一碗,滋味愈发醇香悠长,少有的新奇,不用佐味,人自醉矣。

道人起身,挠挠腮帮胡茬扎手,山风吹拂衣袂飘摇。

就剩酒了。

皆不自由皆自由啊。

他双手笼袖,一人心念,群山倾听。

看看这人间。

汉子在夜晚的街巷里游荡。

新奇,真他妈的新奇。

怕是连识字都得从头学起。

武侠风的斗笠汉子在现世。

思考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忽然而已,心耶手耶?不听使唤。

回不去了。

愕然之后是冷静。

冷静了数日又逐渐烦躁。

走着看着,搅乱夏夜的霓虹。

形形色色的装束。

腿。

女子随意问他热不热。

是不是在拍剧。

演的谁。

“我叫阿良……”刚出口。

“丧尽天良的良!”

“你是一只剑客。”

便已经自动有人接上。

有人凑过去掀斗笠看他的脸。

称赞道果然能挑战高难度。

揽过肩让他笑一个。

好多自来熟。

也是一人间。

汉子终于学会了闭嘴。

摇摇葫芦。

想酒了。

或许有一日,不再陌生的他,同样郁闷地蹲在长椅上。

或许依旧惊讶。

我到未来方知我。

祖地怎么在未来?

如果借助光阴长河把当下所有纠缠的因果线拉直,使其同流。

那么中间有交于一点。

站在当下两望。

是无数过去并行的支流,未来同样。

未来是祖地,过去亦在观想中。

那么现在。

圆滑如他旁敲侧击了解了些前因后果。

还能剩下一个想法。

后悔初见时没刀了他。

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

看看这人间!

十一

满堂淹没三千客,阴夜无光皆独行。

“挡住咱们眼睛算啥,有本事把大太阳遮起来呀。”

“少说两句吧,现在遮不遮有啥用?”

“多说多说,帮大家把眼睛遮起来,可不就是要多听多言吗?”

“就这么多人,谁该在谁在,脱了裤子放屁,有啥好遮掩的。”

“怕你走夜路被人干掉,不信你报个名字试试。”

“好好好,在座的谁能见到谁,怎么不敢报名字了?”

“报就报,嗓子里面嚼蛤蟆,能听出来吗?”

“吵吵不完了?看得清这是啥黑吗,这是黑幕的黑,不黑了咱一个一个不得臭了。”

“比玩黑比臭是吧?”

……

“少讲些道理,多谈点事实。”

“道理不先讲通,还谈什么事实?”

“你们这些人争出来过主次结果吗?”

“话又说回来,不是你讲的有理,就是你对。”

“你讲的对就有理了?”

……

“这不摆完了。”

“借来的东西要还,讨来的东西要完,还要还干净,还个倾家荡产,从家人子孙身上剥下一层皮来,欠条还公之于众,这不得翻天?”

“也别假惺惺提什么未来,乱象已起,绝望的修士之后是绝望的凡人,绝望的有灵众生凑到一起,本身就是一场浩劫。”

“所以咱们更得速战速决!”

……

“既然时刻可以大致确定,那么未来七八千年未必不能寻求到解决的方法,何必急于一时?”

“不一样的,并行的光阴长河开始浅薄之后,力量本身便开始瓦解,如漏气皮筏,几时漏完沉没,一朝倾覆,不念筏上人否?”

“灵气是不可知,不是没有了,咱这些武夫修士修为越高,还不都跟身怀炮仗一样,一炸一个雷呀。”

“你指望人人散道?你们这些伪君子可别扯了,道力同权柄,一动如覆巢,道丧之后是异端,不说邪魔外道浑水摸鱼,不是一天两天,你们这些死人拿啥去管?”

“死人是大事儿吗?别的不说,当年神仙打架,天下破碎,那是神君慈悲,高个儿能顶,真要没招儿了,还不得揉成一团?别的不说,光青冥都得砸得你们浩然天下陆沉。”

……

“非常时候得非常人,所谋道理根底预流,一人兴善万人相随,独有决断闭合这黑幕,诸位以为然否?”

“善。”

“那么可有人选?”

……

尊王。人法。因果。赋兵。别爱。术势。

何解?

剑在他手,莫敢不从。

万年以降,他非人间之主,亦非人道之主。

时至今日,五座天下,三教百家,又共看一人。

皆因为刚才两个人的两句话。

可有人选?

“陈平安。”

“未来,只为未来,包括我们。”

……

“陆掌教还没消完食儿吗?”

“……光阴长河是干了,不是贫道干了。”

“陆掌教有去往其他大千世界的方法吗,小千也行啊。”

“死。”

——《“黑幕”会议实录》摘要

十二

桃树果落,其叶蓁蓁。

秋雨洗净,日头下是浓厚的翠。

叶子深处,一条青虫咬断叶柄,恰值风经过,乘叶飘摇,悠哉游哉,停泊在案头。

明堂书案,女子督促两个孩子临摹字帖。

“你那个横拉直,拉长一点儿,别拐弯儿啊。”“你这个弯儿拐的太小了,再描一下,对对。”

“看你爹写的好字,别看我,我脸上有字吗?”

“写字写字,别管那虫。”

女子手中的话本儿许久才翻一页,不知谁字写的如此晦涩,都给她看累了。

中年文士悄悄走到两个孩子身后,变戏法地从袖中摸出两串糖葫芦。

孩子便惊喜一声,撂下笔扑到他身上,文士将糖葫芦递给孩子,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发髻,温言道:“你俩去院里玩耍吧,不要跑出门。”

孩子欢天喜地跑出去。

中年文士在一旁落座。

轻轻接过女子手中的话本放在案上,又牵着女子坐在自己膝上。

四目相对,女子瞪他道:“当爹的就惯着他们吧。”

文士笑道:“你也要吃糖葫芦吗?”

女子点头。

男人额头抵住额头左右蹭着,温柔喊道:“宁姚,宁姚。”

女子笑了,掌心轻推男人的胸膛,低声道:“没事的,人生有别离,山水总相逢。”

男人只是哄道:“我刚吃糖葫芦了,你也尝尝。”

在她唇间嘬一下,又嘬一下。

女子羞恼挣开他起身,却是远山含黛,她眉眼弯弯恍然道:“打小就知道你不正经。”

男人失笑道:“老夫老妻还不让吃甜的。”

女子做势要锤他,男人张开双臂,表示任君采撷。

女子最后只是牵过他又凑到一起,一句一句搭着话,聊些有的没的。

“打算好了吗?”

“嗯。”

“如果事成了,会留下些许门户吗?”

“或许,具体还得问郑先生,我有时候在想啊,爹娘打碎我本命瓷时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本能让孩子更自由。但我却做的不好,自囚复自囚,可是未来总有更大的自由在前面。”

“自囚自求,总像个话本一波好几折,翻页便转身,话本都没这么精彩。”

“可惜讲这段故事不能像话本那样,轻易翻页。”

“话本翻页也不轻易好吧。”

“好吧。”

天地大囚笼,人间温柔乡。

唯你是我心安处。

宁姚,宁姚。

世间哪有那么多轻而易举的转身。

陈平安只想从那一刻起便时时刻刻形影不离。

可往往身不由己。

宁姚,宁姚。

万万年相互喜欢,远远不够啊。

青丝华发,海枯石老。

“何当一扫还汝真。”

十三

故而两人并肩山巅,以观川流。

郑居中有问:“若天地间没有郑居中,汝之奈何?”

陈平安有答:“无非一剑,两人共斩。”

郑居中笑称固所愿也。

陈平安犹豫问道:“郑先生所为何事?”

郑居中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认为万年之前,万年之后,种种变故的真正关键是什么?”

没等陈平安开口,他自顾答道:“是一。”

陈平安点点头,看这位魔道巨擘负手,目光悠远,说些令人震悚的含糊言语:

“是他的到来与离去,大千世界间,不知是途经还是偶遇,他看到了死寂或并非死寂的此界,如飘蓬随风,浮萍触水,停留一瞬,留下名为希望的种子。”

“或许是一道分身,或许只是残存些心念,谁知道呢,自上而天,自天而下,孤独‘流放’此方天地,看不再死寂,看此界参天,看有些意思?”

“如何见道?强名曰一。有灵众生,莫不仰之,动摇而神灵堕,故以登天,臆道者化乎天下。万年以来,神道崩塌,有灵众生,个个得一,故武夫仙道,至祖师散道之后,日益昌隆,鱼龙并起,蔚然有道在天下,大世之风。”

“然前后万年,神仙轮转,在道在一不在人,昌隆末法,同是散道,一以来去而已。整个天地的失魂落魄,如何在有灵众生?如何在人?”

郑居中微笑重复道:“如何在人?摒弃非人。”

陈平安轻叹道:“皆在我身。”

郑居中略作停顿,继续解释道:“得之在我,失之为何?在见道:曰光阴,曰灵气。光阴者,道之形而上也,灵气者,道之形而下也,粹然乎物物本源,而贯通物我之间。”

他伸手照着陈平安曾经模样,来回画了个圈,却在轨迹将要首尾相衔时猛然拔高,回到最初的问题:“从见不道到见道,又从见道到见不道,好似绕了一个圈,其中拔高多少,谁知道呢?然裁弯取直,拔得更高,固某所求也。”

郑居中只是平静,自负道:“如果说此界是过去那个一的道化,那么郑居中就给几座天下来一场化道。”

秋山染绯,川流浩荡。

陈平安掰着手指念叨道:“一个,两个,三个,明轮回往生,识身心五蕴,掌四时禾麦……”

郑居中抬掌无奈道:“打住打住。”

陈平安欲言又止。

余晖落尽,川流沉昏,郑居中还是开口缓缓道:“或许有些人注定是回不来了,有天地翻覆事,如河流变道,或与回溯无关,变道前顺流而下与变道后顺流而下,到达的是同一个地方吗?”

夜幕青色渐积渐深,启明星初露,陈平安唯余默然。

郑居中止住话头,一手负后,一手并指作扣门状,微笑问道:“叩问心关,扪心自问,求人心贯通,你可知那扇心门钥匙是什么?”

人心承载,“知道”和“记忆”叫做过去,非史书哉,又蕴含种种选择的未来。

又有梦境,依托人心,迷幻离奇,若信以为真,岂不癫狂,酿酒者心魔,饮酒者神灵,可只能选择醉醒忘记吗?

那天的最后,陈平安只是仰望漫天星斗,念了句旧时言语。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

如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及。

“更高处,不胜寒。”

十四

人间树树枝头挂清秋,黄花羞涩,落魄山上百草结霜,朝晖里青青竹楼,光影明暗金字流转如龙游。

大白鹅趴在二楼廊道栏杆上,双臂交叠,歪头枕着下巴,不去听身后交谈言语,不去看崖畔独自饮茶的年轻道人,入眼山中美好,人间弗如来去。

他从不好奇崔瀺在这里跟崔诚谈过什么,故人早已故去,人往往能准备无数理由去解救曾经的自己,故事里遥遥回头,远处的风景也蒙上了善意,不如归去。

年轻道人放下茶盏,突然笑道:“持兵自重,以夺乾坤,天下之寇仇,吾今同入魔道矣,当浮一大白。”

不知何处飘来金莲一支,飘飘然落在桌面,似有梵音阵阵自天外来,氤氲宝光,气象庄严,似要与道人对饮。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儿,懒得理睬他们。

竹楼二楼,陈平安和郑居中相对而站,挟住被他们骤然出现,招呼不打一声便以神通伟力只手捞取,径直跨越天下,扔到竹楼上的人。

正是这位身材普通,模样更加普通,让人不觉忽略,见之即忘的汉子。

郑居中似笑非笑盯着他,“阴阳邹子不该早知天时从世事,可让我们好找,这是还想有个逃路命?”

汉子没有接话,只是朝着陈平安堆出满脸的憨厚笑容。

这位自己一直以来极为看重,却没能阻止其踏足更高处的持剑者面无表情,只是沉声道:“一码归一码。”

汉子点头嘿嘿一笑,这才把目光投向竹楼中间,二楼新添了几张书案,书案上准备好了成摞的精细熟宣纸,数支大小长短不一的青竹毛笔,案头此时此刻正立着一位斜挎旧算盘,账房先生模样的精瘦老者,拈着两撇胡须,眯眼细看堆放纸张上头的简短楷样文字。

他敏锐觉察到汉子目光,抬抬眼皮一盯,慢吞吞开口招呼:“原来没死啊,咱这不请自来的,还真羡慕您值当三请两提一提溜的。”

汉子迈步走过去将老者挤到一边,自顾查看不忘讥讽道:“哪来的守财耗子,浑身土腥铜臭,腌臜宝地,腌臜宝地。”

老者懒得与他斗嘴,面向一旁两人拱手道:“久仰郑先生、陈隐官大名,鄙人不请自来,还望宽容。”

郑居中摆手道无妨,陈平安认真还礼。

老者往身后扯了扯算盘,接着说道:“天下宏伟之构想,初露端倪便令人目眩神迷,术家大道,必以此证得天下矣,皓月在前,不才愿尽绵薄之才,勾勒些锦上添花之事。”

汉子闻言冷哼一声,嗤笑道:“什么时候你家微末术学也能端上桌了?九破十而不可妄,徒增笑料耳,焉知术途大道,非我阴阳术数乎?”

他眼中泛些异样神采,不曾移开探究目光,感知中无数团线头交织,薄薄纸张无数因果纠缠,更有气运游龙粗如山岳,力透纸背,蔓延此处竹楼,受竹楼四周遍布金色文字所阻,气象未能逸出显化。

术道大美,心旷神怡,思之令人头秃。

老者没有理会这些平白贬低话语,早已听惯,他看向陈平安,笑呵呵道:“曾经游历剑气长城,算不得问剑,与城头那位老大剑仙求教过一番,他曾言道,世间之物,算尽如何?世间之事算尽又如何?世道狗日的轮转,不在知之,而在为之,鄙人受用至今。”

不待陈平安答话,他便又凑到案头一同研究起来。

每页纸上有简短数行文字。

皆算是一个新开篇尚待拓展的预流。

有将来,有未来,独独没有现在。

今人之事能成几分,天意在人为。

一之解,际天地。

天地一气耳,阴阳司阖开。

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

蛮荒立教称祖,十五而天地合。

有十五焉,曾不妄动,大道攸关。

天下之大人大修,变天下之大病,乱始。

窃天地之灵气,成一家之疯魔,贼首。

有我剑修,百家参谋,如何切割,聚拢圈定?

日以黄道,月以白道,以定其形。经纬几分?

九耀为凭,紫薇中宫,以定其基。各倾几何?

日月轮转,四时更替,又有所依。各得几时?

其诣浑天,天之裹地,四海间焉。各划几多?

塑之山海,有无灾异?变之方圆,有无障壁?

天人相分,天高几仞?地冥相接,地厚几里?

灵气千万,何以蓄之?妙用亳厘,如何计之?

冥府渺渺,何以通之?生魂陆离,何以渡之?

铅华褪尽,何以洗之?轮回往复,何以衡之?

山川塑骨,河流经络,如瓷拉胚,如何雕琢?

末日修者,何处流放?三教妖魔,各占几何?

绝地天通,耗灵几何?魂魄灵明,是我非我?

土王四季,罗络始终,几画开天,聚灵般若。

人神天魔,破散如雨,皆归于我?如何桎梏?

叩问心关,如何得开?人心贯通,如何得启?

后有余力,如何开拓?倘有偏差,如何纠错?

规则何更,如何圆融?光阴何绝,如何斩流?

灵气隐匿,一旦而竭?地有气候,人何聚落?

仙神已远,书文天地,有名人间,如何落笔?

身处末法,不囿此飞星,后人所凭何?

星星点点,乃旧人阵图。

如何施为,无从考究。

天下暂托于术算。

数遍天地,墨染山河。

天工于祖地昆仑始。

十五

蛮荒十万大山。

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搬山,缓缓挪开空间。

另有无数金甲傀儡放下手头的山峰,驱使荒兽遗种聚拢过来,圈出个方圆千丈的平整场地。

不待停歇,便有傀儡荒兽扑到场地中央战成一团,沧桑指爪鳞甲碰撞,火星沙石碎屑四溅,巨大身躯扭打撕扯,烟尘翻滚,嘶吼砸落破碎声震耳欲聋,令人闻之心颤。

场地边缘,最高的那尊金甲傀儡盘膝而坐,傀儡宽阔肩头斜放一张躺椅,还是青年模样的李槐躺在上面几番起坐,心境愈发烦躁。

一旁侍立的黄衣道人见状焦急开口道:“公子,如今内忧外患,老奴斗胆建言,家业虽大,也禁不起这样抛洒……”

李槐勃然喝道:“狗叫!”

嫩道人一心为自家公子着想,又是苦口婆心劝解道:“公子啊,老爷领衔登天,可能以后是回不来了,咱……”

“你在狗叫什么!”

换来自家窝里横的少爷更加愤怒的呵斥,令阿良寒心,嫩道人不再自讨没趣,就地一滚化作条皮肤松垮黄毛枯槁的塌背老犬,就着李槐脚边蜷缩成一圈,委屈哼唧两声。

李槐躺在躺椅上,抬起手背用力揉眼,朝天喊叫道:“老瞎子你睁眼看,刚跑路你徒弟就被欺负了!”

他年龄已经不小,心里头也都知道。

杨老头,老瞎子,和他这两个或许永远不会再相逢的长辈一样。

嘴硬的不行,心软的不行。

李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心中似有明悟,恍惚有所预见,未来牵连一条线。

好像天命在我,只要每每出现在线上烙印的关键节点略微施展,最终就一定能打败那个将要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直觉告诉他,这个大魔头一定是陈平安。

这让李槐更加害怕。

“去TMD振兴仙道。”

十六

抬头看。

风啸黄天,万里无云。

临近地面倒是安生,沙尘失了气力纷纷扬扬。

老汉手持竹制的耙子,将小院门前开阔空地上晾晒的半干红枣摊开,不时弯腰择捡出一些枯叶干枝。

院门边靠近夯土矮墙摆了几个木墩儿,坐着位白发稀疏面目苍陋的老妪晒着光照不明显的太阳,浑浊眼睛似闭非闭,倚墙昏沉欲睡。

“噼啪,噼啪……”皮鞭挽花的清脆声音闯过村口渐近。

驾驴板车的是位五短身材、皮肤黝黑的汉子,经过门前时停下车打招呼道:“叔爷,日头不好还翻枣啊。”

老汉唔了声,走到驴侧拄耙攀话道:“水分小,再吹两天就干透了,抵些朝廷前年的赋,你这下塬去了?”

汉子点点头,翻翻板车上的包裹道:“是哩,扒两布袋藏的粟粟下塬换些棉花细布,让媳妇儿得闲缝几件冬衣给娃娃备着,眼瞅着快入冬了。”

老汉揣手附和道:“是哩是哩,有备无患嘛,前天听族长家老四回来说下面不太平,也不知道啥个情况。”

汉子咧嘴一笑,左右张望,除了睡着的老妪外没有别人,神秘兮兮说道:“咱可是听说了,塬下东南三百里有个城里的神仙老爷发疯,见人就捏死,一个大城都死绝了,血水流成河,吓人哩。”

老汉闻言缩了缩脖子,诧异道:“神仙老爷也会发疯?”

老妪阖着眼幽幽开口道:“还会死哩。”

汉子不自在地挠挠下巴,有些毛骨悚然,压低声音解释道:“听塬下耳朵灵通的捎信儿,说以后大不一样了,那什么仙气出大事要用,要少,要没,咱们想想,跟喘气儿似的,神仙老爷们不也见天要没呀。”

老汉将话放嘴里咂摸出点味儿来,眉头一拧,脸上沟壑皱出朵花儿来,哀叹道:“你们年岁小不了解,西圩外那片荒沟,原本是个寨哩,半夜落个火流星下来,打的坝湖都烧干了,传说是仙君老爷们在咱头顶比云堆堆还高的上面飘着住,掉了个物件儿就成这,提都不让提啊,照你说的这,那仙气儿飘的老天爷不得砸下来呀。”

汉子嘿嘿一笑,拍拍胸脯补充道:“叔爷别慌,是祸躲不过,这不还有朝廷,咱也没说完,神仙老爷的日子能跟咱一样?应兆不得个千把年,到时候谁还怕天爷塌下来呀,咱是不怕了。”

老汉一瞪眼,摆手道:“去去,娃子留茬子成心耍恁叔爷呢,回去有劲儿闹婆娘去。”

汉子讨饶告辞一声,又赶起毛驴慢悠悠进村。

老妪还是没睁眼,张张牙齿所剩无几的嘴喃喃道:“低头看呐,低头看。”

十七

昭昭丽天,冬阳可亲,修士望之生寒。

距离山上山下诏谕人间的最终期限时日已然无多。

几痤天下临近天边竖起的光幕两侧早早被人糊上了两行对联,大字直书:散道之后无数散道,苟延残喘遁入此门。

矩整大字间隙,歪歪斜斜看似被人随手涂鸦了一行小字,凭什么不让我们苟延残喘?却也只被平白无视,不过或白或夜,或急或徐,或坦然或鬼祟,陆续飞入光幕的神仙老爷们终于稀少起来。

光幕之内是一方厅室大小的道场,正对着又是一道光幕,四周皆是扭曲的暗幕墙壁,好似明灭的几块镜花水月拼接,一侧摆了一条长几,几案上放盏灯,映出三个人。

灯火一天明。

小沙弥素衣单薄,满脸微笑,令人见之亲近,伸手在案角研磨着朱砂,青年道人摊平纸张,温和指引来人签下道心誓言卖身契,颇为繁杂,什么肉身一具,元神一缕云云。最后又是个年轻道人从袖中不断摸出一截截巴掌长短青黄相间的竹梢竹鞭,莹润如玉皆有细梢,一一嘱托收好,待事成之后有大用处。

有人看不出端倪,请问陆掌教有何用处,陆沉捻捻新蓄的须,神神秘秘回个贫道独家秘制气运法宝,到时候都挤到夹层多没意思,一起钓鱼啊。

仙人执杆,垂钓小千。

穿行光幕,有两人联袂而来。

皆身穿儒衫,大髯汉子头戴一顶结缨高冠,腰悬残缺大剑,青年儒生手持长剑,斜背一只包裹。

小沙弥双手合十,招呼他们过来,两人与这几位依次作揖见礼道:“未来佛,大掌教,三掌教。”

大髯汉子示意不忙签字,笑问道:“陈隐官何在?”

“在的。”

中年文士从桌案下面钻出来,神色有些倦怠,手上攥几页正在琢磨图文繁密的纸张,与两人作揖行礼。

还礼后青年儒生解下包裹递给他道:“曾于蛮荒受老大剑仙所托交还隐官一物,称剑在尔手,可借些味道打磨锋刃。”

陈平安接过,正是那只槐木剑匣。

匣中剑气满,扑面而来,青萍聚散,意念纷杂。

万年以来,新人旧人在城头。

生死两分,神鬼妖魔过去事。

锋锐无匹,只为斩断与别离。

槐木从鬼森森,养一道故去剑意,名为归乡。

交谈了一路见闻,佛国灭佛,道庭逐道,浩然天下的世俗朝廷也开始掀起崇法去儒的风潮,修士犯禁,同罪庶人。

陈平安叹道本该如此,现才如此。

两人最终折返。

临别之际,大髯汉子爽朗笑道:“君子衣冠已免,何惧再死?”

青年儒生与隐官恨别: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十八

天地以象示人,如何与之同不朽?

道道囊括一洲之地的光柱冲天而起,与星辰日月相牵引,缓缓没入混沌,最先消失的是星辰,次之光亮,而后大洲,最后天地。

杳杳冥冥,似鸿蒙未开。

倘此时有人目力所及,可见一道极细微的光芒,如长夜秉烛,飘忽不定,渐渐由极远拉近,往来翕忽,似无迹可寻,急速间拉出一道金芒,划破这无边黑幕。

沉沉一线间,仿佛听到天地同碎声响。

传说有云:曾有圣人,一画开天。

值此一剑。

忽然有剑光自平地起,气势恢宏直迎金线落笔处去,誓要斩断执笔。

忽而有剑光自半空出,拦截下先前一道,剑光相接轰然,青红流火四溅,仿佛在暗夜炸裂一团焰火。

地下又有两道剑光似蛟龙啸空而起,更遥远处有法向金色拳指伸出,同阻金芒,却听有人长吟句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有青莲升天后来居上,将三道攻击一并斩落。

恍若人间一场烟火演武戏,不断出招拆招,流星如雨落,尝闻人间有阻我者,金线始终如一。

一一斩尽。

冬夜雷鸣阵阵不绝于耳,天地四时律令古今同。

雷霆之后,又布无数雷霆。

如修补一件破碎古瓷,必先清除其粘连污垢,切割打磨之后有拼接,拼接之后锔补,锔补之后有粘固重塑。

修补之后,又要妥善安藏。

日恒月升,恍若崭新天地,神仙隐没,人皆一色,旧人新气象。

绝地天通,心关扣破,是否还了人真正的自由?

好像一本话本儿,尝听天下有制上者。

一颗飞星,圆融如意。

总归至此,从人以三魂燃心香,光阴长河为炉鼎,到人间前后两登天;从神道崩摧至供奉炉鼎同仙道碎如齑粉,一以来去那浩渺无垠的惯性才得以真正落地。

天亮了,有初雪遮掩灰烬。

落一片白茫茫人间真干净。

十九

骤雪一歇,只剩下苍白世界了。

日如玉盘,挤破云层投些湛冷的光。

巨大的玄色方碑成圈儿排列,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树立中间的人形石碑,碑身横凿竖纹尽是斑驳,望之是排山倒海的沧桑,抵近去看,才会发现碑体竹质的纹理颇为细腻,如炭墨般,漆黑破碎的光滑截面折光,五彩斑斓。

不知道他人什么感觉,外围这些碑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太过方正,不仅是矩形的顶端,包括凿刻已不可辨识的文字,还有破碎小块的痕迹,都太过方正。

此地名为书简湖,“书简”或许因碑得名,如上古书写文字须铭刻于竹简,湖不见水,或许曾有。

碑名为祝愿碑,中间人形为“祝”碑,外围二十四座为“愿”碑,人形碑材质非纯色,更偏向于一种石塑蒙尘的青灰,白夜又有不同,日光下如洒金,月光下如结霜,走近便会发现,碑上杂色是一个个逐渐模糊浅淡的铭文,这样看反而像石皮蒙碑。

以上所见文字皆不可考,传说中亦无过多言语,只道神明身负世间真名,助天下人得偿二十四般愿景,日有二十四时,年有二十四节,人成二十四岁,故诚心之祝,则无所不应。

唯有人形碑残缺一角的基座上方,留存篆刻有二字祝词,无所不知晓。曰:平安。

我初于百日童稚时,家人携祝来此,无记忆;二于十二岁半成来此,念祝稍有恍惚;前于十九岁来此,祝后可见心关高悬,无门可入;而今二十四岁,早先心关洞开,观祝此地如常景,可见启寐自在我,识寐在祝也。

不由赞叹前人求索,分二十四时,定二十四节,识二十四岁,铸此丰碑,其祝碑材质莫说祖地,亦遍寻飞星不得,世人疑为天外陨石,念特定磁场共振之祝语,有此意识“先验具象”之效力,天下奇观,令人惊叹。

至于“纯白世界”,上古留存只言片语亦有所载,曰心灵世界,曰自照内观,曰叩问心关,曰大小天地,只是似乎非人皆有之,然上古上下有别,非自由人社会,有所偏差或未可知,可知其在祝愿碑建载之前,故有碑之决定论者,徒增笑尔。

今人注解神秘论者,谓光阴长河人之念头潜影捞取云云,神之意念赐予云云,大千映照小千世界云云,光怪陆离博人耳目,根源在世人有烙印天赋论云云,磁场共振论云云,争辩不休,难成定论,故有可乘之机。一言蔽之,方法路径未曾探究明白,总归是所谓意识深处与梦境相通,脑中具象,部分现实中不可查觉,本能却在为“得偿所愿”创造环境与条件。

人生多感慨,问我心关几多好奇,初入纯白世界,却先是惊恐,因为自己内心深处从来不会骗自己,现实种种痕迹,皆有落笔之处。

无数纯白瓷人,如一面面镜子,首先映出你自己的模样,认识自己,如古人言语:心魔在我。

与己周旋,如果仅是潜意识里“偿愿”的释放,自己掌控的纯白世界,最终会变成何模样?

多遗憾,难释怀,遏欲望,承压力,忍怒气。

为何如此压抑?或许在如今自由人的世界,现实同样永远教不会你,如何善待自己。

往往最终,自己的小小心关世界深处,小小的工匠拉胚塑造着自己别样的美好。

入眼全是美好,如全是美好的书简湖。

拔高在人心。

纯白瓷人天下,如在和解梦里。

不要像我一样。

不是不曾在意。

“平安。”

——1655号捞取物

——未来人:《书简湖杂记》节选

二十

出没风波里,沉舟梦日边。

中年文士意气风发,抚袖笑问:“如何?”

枯槁儒生平静摇头,他原本想问陈平安,效余斗之行,为周密之事时,又是何种心境?只不过回望自身伏流,有些释然,天地间落魄一贾生,饥不裹腹,曾有文海周密,富有藏书。

他答了句“远离颠倒梦想。”

时移事移,时宜事宜,是法平等,高下相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形略微佝偻,却是极为放松,自顾说道:“我来执剑,来替人间做决定,就好像一个写话本儿的作者提起笔,只剩下独断专横了。”

八千年过去,依旧念平安。

他想起她,染些笑意。

转了个圈儿,没有意义吗?

化外无天魔,人心有鬼域。

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同样摇曳在心间。

眼中全是美好,眼中全是糟糕。

什么是世界本来模样?

周密淡然道:“是没意思,去也,送我好大风雪。”

不过一场倒春寒。

二十一

有人问他,接下来是否要去福地为吕喦道友护道?

他微笑不语。

或许将来某天,等他回到拥挤的夹层里,陆老三为首,会有乌泱泱一群人追着他索赔钓杆儿。

只是如今,福地观雪没心情。

二十二

“可以分析世俗传说中得仙人点化之人,得的什么道,成的什么仙?”

“神灵已矣,让非人的还成人。”

“非道是大自由。”

红衣夫子,学堂讲解,非授当面。

不同于镜花水月般的水面,而是类似于修士元神般的投影,一室之内,神态各异,又有色彩,纤毫必现。

授课完毕,有学生询问道:“先生一直讲述只在纯白瓷人世界中,或者故事书里存在的神话,神啊仙的,有什么意义?”

夫子抬手将一缕额尖散落盘发收拢鬓间,明月清泉,从容答道:“正如本次所讲故事,“短暂”的以一种形式的得道,得到力量,后世一定能以其他的形式得到或达成,物归于物,才是正轨?或许不尽然,总有未来梦想,须用更大的力量去解决更大的问题,如飞星之后,无数飞星。道理也一样,共情同理,不是没有意义。”

又有学生惊奇问道:“先生粘的鬓角开了,先生藏起的头发怎么那么黑?”

红衣夫子,满头银丝,唯鬓角染墨。

“哪里?……哎呦,下课下课。”

哪有从容不迫。

二十三

搬把躺椅安卧。

廊桥,龙须河,故乡山水,小镇天空,还在眼底。

或许我们终将老去。

但这一年料峭的春风里。

你我来兮,杨柳依依。

二十四

一。

(完)

——纵横剑来书圈:我曾雪中唤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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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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